走出电影院,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偌大的文化园里一盏灯都没有,甚至那天的月亮也藏起来,躲在影院走廊的光里,我和倩倩紧紧挨着。 《隐入尘烟》是一部安静到极致的影片,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虽轻,但表达的内容却往人心的最深处潜隐,带着泥沙般的苦和涩。电影的开头是一个颇具现实感的场景,身患残疾不再能生育的贵英被嫂嫂带到“老光棍”马有铁的兄嫂家相亲,一家人穿着厚重的冬衣聚在小桌上吃饭,中间夹着一个局促不安的贵英。当我本以为整部电影的叙事就要沿着这样琐碎的形式前进时,导演却突然将镜头切入屋外:一片鹅毛大雪里站着一头驴子和一个女人,女人对面的茅草屋里挂着一面镜子,镜子里坐着一个男人。有观众将这一幕形容为“贵英和有铁爱情开始的地方”,但事实上当两个人的眼睛第一次在幕布上共同出现时,没有人会透过这对木讷的眼神看到所谓的“爱情”,将这个词悬挂在两个如此笨拙的身体上,似乎显得太过华丽了。《尘烟》里有无数个精巧细腻的镜头,但我最念念不忘的仍然是故事开始时的这一幕,它将明和暗恰到好处地糅合在一起,暖融融的屋子里正精打细算的人们不会注意到院子里被肆意踹打的驴子,就像不会注意到贵英和有铁一样。 “明”与“暗”的对照在电影里反复出现,两种色调的隐喻性不言自明。在贵英和有铁的婚后生活里,“明”是有铁用灯箱做的鸡蛋孵化器,“暗”是贵英按在手底的一大片尿迹。而在他们的屋子之外,“明”是邻居家里让贵英感到好奇无比的电视机,“暗”则是村里的权贵将有铁身上取走的一管管血。明与暗就这么交织着,贵英和有铁的日子也逐渐过起来了,耕种、浇地、打麦、脱砖、盖房,这对静默的夫妻极少说话,只是不停地重复一年四季的劳作,手底的麦苗和头顶的日光覆盖了两个人的全部生活。而在贵英和有铁的耕种生活里,还嵌套着另一个故事:幼年时有铁村里疯子的故事以及那句一直被他默念的口头禅。“被风刮来刮去,麦子能说个啥?被飞过的麻雀啄食,麦子能说个啥?被自家驴啃了,麦子能说个啥?被夏天的镰刀割去,麦子能说个啥?” 一首诗样的歌谣,一个疯子的发明,这本身便构筑着电影里的反讽,但有铁的叙述却把这一切消解了。他的眼睛弯弯的,笑着说出了这段话,有铁是不会将麦子的品性联系在自己身上的,但屏幕底下的我们知道,有铁就是麦子,是真正扎在泥土里的人。记得有一年的自己常跟朋友说,如果我们知道一粒种子怎么发芽,一棵树苗怎么长大,可能就懂得怎么培育和保护一段感情了。但事实上直到如今我都没有耕种的经验,也不晓得稻子与稗子的区别。最近也会常常想起大三那年和阿芳散步的一个下午,我们绕着学校山后的房屋和田地一直走,每路过一株小小的植物,她都会告诉我:这是花生,这是茄子、豆角…… 当时的我觉得阿芳的手指具有某种魔力,那些可爱的农作物仿佛经她命名而生长起来。 四季轮转,麦子知道风、麻雀、驴子、镰刀的秘密。《尘烟》的节奏也如四季一般,三次搬迁、三次拆房、燕子飞走、燕子飞回,让人想到曹乃谦的小说,民谣般的复沓、自然。叙述乡土的方式有千千万万种,李睿珺的讲法里带着动人心弦的乐感。 然而,《尘烟》里也处处布满着无处逃遁的压抑与悲剧。贵英之死暗示的不仅是土地的命运,也是整个时代的走向。有如《秦腔》里的夏天智感叹的那样:“土地留不住他们。”土地、燕巢与老房子被轰隆作响的推土机通通带走了,城市的高楼匆匆建起,那里容纳得了贫困,却容纳不了麦子的本性。贵英死了,有铁把墙上的喜字摘了下来,挂上了贵英的遗像,有铁清空存粮,放走驴子,躺在炕上,要跟着贵英走了,当清明时节的火把再燃起来时,他不想去默念贵英的名字。可是他却走不得,像驴马一样结实的有铁,在世界上的来去都带着锁链。可锁住有铁的人,他知道,麦子能说个啥吗?